金鼓声动,大军如云。
汴梁中人,满布街巷。临街住户,家家香案,多少车马,沿着南熏门外官道上散布。路边野亭,都有负剑长衫文士占据,置酒热茶,由宵达旦,就等候着一观皇宋近百年未见之御驾亲征威仪。
天方及旦,天子戎车就自禁中而出,随附出征的充班直之士近千,披甲持兵,所乘都是辽东而来的高头大马,护卫着天子御驾。这戎车不是那禁中传承六百余年的唐末之物,而是新赶制出来的征车,厚重肃然,镶满铜钉,天子旗车上飘扬,望之只让人觉得凛然有威。
除了上千随征班直之外,天子随从简单,就是同样乘车骑马跟随队列的内宦,也外着锦袍,内披甲胄,下裹战裙。一副雄赳赳气昂昂,仿佛秦翰李宪童贯等前辈附体的模样。梁冠上还镶着野鸡翎毛,一派内宦强军的模样。
这支队伍连同耀眼夺目的天子旌旗穿城而过,激起了一阵又一阵山呼海啸一般的万岁之声。可赵楷坐在车上,神色木然,除了只觉得害怕之外,竟然没感觉到赵家在天下人心目中海油足够分量,这一次御驾亲征如果利用得好,不失为赵家挽回失却威望的大好时机。
班直之后,又是百官队列,宗室勋贵队列,在后默然相从。这百年未遇之盛典,也未曾激起这些相送朝臣心中多大波澜。
反而更多的是惶恐。
原因无他,除了开国马上得天下的艺祖亲征之外,大宋天子,哪次亲征,不是出了大事?太宗亲征,高粱河惨败而归,差点动摇国本。真宗被寇莱公拥而亲征河北,那是大宋第一次生死存亡之机。拥驾亲征重臣,没一个有好结果。而真宗皇帝,亲征之后,也变成了假托天书封禅的荒唐君主。
而这一次,情势之危,还过于以往。因为拥驾亲征的,是大宋未曾有过的权臣!
群臣之中,绝大多数,未曾将女真入寇看成多么厉害的祸患。至了不得,如澶渊故事行款之后也能了结,无非就是花费点岁币岁赐罢了。但是权臣拥驾亲征,威福归于一身,如果再造出几场大胜来稳固威望,是不是在他们这一朝,就能看见禅代之事了?
禅代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大宋统治体系百余年来已经稳固,既得利益团体盘根错节。谁能愿意遭逢一次大洗牌?最主要的,作为统治体系主体的官僚们,谁愿意失去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这文臣官僚们,好容易才得来的尊贵政治地位?
然则萧言实在太过强势,两次兵乱,翻云覆雨,此刻中枢,已难有抗手。更重建了上四军,更引入了燕云强兵。就是西军这等强藩也不得不一时雌伏。现在又有谁敢跳出来的与燕王为敌?
除了一些实在没有节操,或者投机性极强的文臣改换门庭之外,大多数士大夫们还只是隐忍。冷眼旁观,更谨慎的以待时机而已。
汴梁百姓,欢呼声如山呼海啸一般涌动。百姓们骄傲于汉家威仪,骄傲于天子亲征,六军如龙的盛典。只是衷心期盼师出必克,所向皆捷。而朝臣队列当中之人,未尝没有暗中切齿期盼这权臣萧言在女真面前大败亏输之人!
天子旌旗,缓缓穿城而过。等穿过御道,走上狭窄一些两旁有屋舍的街道时,又是花落如雨。无数女娘掷下犹带露水花瓣,以汴梁特有的脂粉香气,为这些健儿壮行。
班直之士,除了老神武常胜军中人之外,不少还是从燕地所来军马中选拔强壮勇武之士充任。这个时候遭逢这等花落如雨的场面,一个个又惊又喜。马上男儿抬头望去,正正与楼上如花笑颦相对。
楼下铁甲兜鍪,高大雄壮。楼上轻软风流,秋波顾盼。只有此刻汴梁,才有这般绮丽动人的出征景象。此时此刻,不知道多少投于萧言麾下的北地男儿,暗自下定决心。说什么也不能让毁灭了辽国的女真鞑子打到这汴梁来。说什么也要在凯旋之后,穿着战痕累累的盔甲,夹着带有红缨的兜鍪,再上此楼,问问这女娘,还记得当日掷花与俺的景象么?
这样满城花落如雨的气象之中,天子旌旗,终出南熏门外。
在南熏门外,又出附廓民居,早有大军夹道而立。一个指挥又一个指挥的列成方阵。全是神卫军中精心挑选出来的精锐之师。不少已经是第二次经历这从汴梁出征的景象了。第一次是奉萧言之命寻晃一枪,这一次却是真的去寻女真鞑子,做分出生死的决战!
步军全部披甲,手持如林长矛,站得笔直。骑军每一指挥,都是一色的马匹,旗幡林立,煞气腾腾。铺满了视线范围之内。
数千大军,咳唾不闻,只能听见轻轻的甲胄碰撞之声。
当见天子旌旗之际,早已等候许久的钧容直,顿时奏起天子发六军以讨不臣的黄钟大吕之声!
数千完全用金属包裹起来的大军之中,一骑缓缓而出。白马黑甲,兜鍪红缨,在汴梁晨风中轻轻拂动。
马上骑士,腰背笔直如剑,兜鍪下面孔剑眉星目,虽然仍然显得年轻,却别有一种掌天下生杀予夺之权的威严。
正是燕王萧言!
无数目光,追随着萧言一人一骑而缓缓转动着。
南熏门而出的天子仪仗,也停了下来,班直之士向两边布列开来,让出天子戎车。而跟随在天子戎车之后的朝臣,也纷纷下马,向着萧言深深行礼下去。
萧言也翻身下马,摘下兜鍪,露出鬓边白发。他紧紧绷着面孔,甲叶铿锵作响中举步向前,突然单膝跪下:“臣,燕郡王萧言,敢奉天子御驾亲征而出,愿为天子前驱,以讨不臣,以扫四夷!”
数千甲士,发出一声整齐响亮,也全都持矛单膝跪下!
戎车纱幕一掀,赵楷终于从车中而出。他内穿甲胄,外着绛红锦袍,玉带围腰。按照他的卖相,应该是甚为英武的打扮。不过看起来却是说不出的别扭。也许就因为他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迎着萧言目光,更不敢看萧言身后那数千杀气直冲云霄的虎狼之士。
赵楷声音平平响起,没什么起伏波折,像是反复背熟的场面话。
“女真起于海东,击灭辽国,诚一时之强患。更背海上之盟,以犯皇宋。朕虽新立,却岂能坐观?当亲统六军而出,北巡疆土,以慑四夷。当命驾于卿,为朕前驱。卿当奉节,河北河东之地,文武百官,俱奉卿之调遣。临敌军事,一从卿之自专。为朕讨灭寇丑,以安北疆!近畿转运之事,亦奉卿之号令,若有不效,卿可奉节决之!国之重任,尽在卿肩,卿当勉之。如赦!”
萧言重重一顿首:“臣敢不尽心竭力,继之以死!”
数千甲士,同声大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千雄壮男儿整齐呼声,只是在汴梁城外回荡。赵楷震得浑身一震,目光回顾,只想躲回车里去。而送驾朝臣,也俱都变色,宗室子弟,更是头也不敢抬。
山呼万岁声中,萧言已经挺身而起,反身上马,扫视麾下甲士一眼,单手坚定北指。一马当先,自顾自的去了。燕王直甲士将他拥在当中,举着燕王大旗,当先而发。
一个又一个指挥阵中,金鼓之声响亮,次第整齐而动。数千男儿,神色坚毅,目光冷硬。追随着萧言旗号上路而行,无一人乱列,无一人回顾。
这样的力量之前,多少宽袍大袖之臣,只觉得相顾失色。
这样的出征仪典,不甚合礼仪,更是从简。萧言更没表现出多少谦恭臣下之态。不过此时此刻,谁又敢说出来?
号角金鼓之声,还在远处肃杀响动。更有分布在汴梁外各处营中的神卫军大队,同样而发。卷起滚滚铁流,向北而行。迎向从那里涌来的无边黑暗。
在没有萧言的时间线中,当北面黑暗涌来的时候,并没有这样一支坚毅的大军义无反顾的迎上去,不胜则死,不稍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