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挺情深意重的。”端木嗤笑一声,“对,他都是为了你,为了让你活,所以让我的桑棠死了。”
铁慈的心沉了下去,转头对窝里海的底层看了一眼。
“他不择手段要你活,我凭什么成全他?”
话音未落,铁慈心间一痛。
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悍厉地戳入她的体内,然后,纵横捭阖,大开大合,横冲直撞,所至之处,经脉炸裂——
铁慈一瞬间便汗湿重裳。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艰难地道:“给我……给我……一天时间……”
体内呼啸狂飙的力量并没有停止,恍惚中铁慈听见端木冷笑道:“放心,不会那么快死,不然我怕没人葬我们还给鞭尸。”
他似乎还说了什么,后面的话铁慈就听不清了,她只觉得体内热血轰鸣,真气倒冲,所有经脉里好像忽然生出了无数小刀,小刀在一点一点向前挖斩,所经之处,血肉模糊,宛如凌迟。
而此时也有另一股陌生的粘腻冰冷的气流,在那些经脉伤损之处肆虐摆舞,带来烧灼般的剧痛,一寸寸,一分分,碾过全身。
不,这不是凌迟,这比凌迟痛苦千倍万倍,痛苦到她宁可立即死了,也不要再尝这滋味半分。
可无论体内如何痛苦,她的外表都是僵硬的,连一点颤抖都发不出来。
远处的人走来走去,时不时担心地看一眼这边,却没人发现他们的皇帝正处于人生最危险的时刻。
好半晌,铁慈才从那种剧痛和僵硬中稍稍解脱出来,轰鸣依旧在,却渐渐能看清景物听清声音,像从地狱走了一遭暂时回来了。
她恢复意识那一刻,才发现不知何时天已经黑了。
端木还躺在那里,平静地看着她,见她睁开眼睛,眼底再次掠过古怪的神情,道:“别高兴太早,给你多活一天。”
铁慈嗯了一声,道:“放心,死了也不会有人鞭你尸。更不会鞭桑棠。”
端木便笑了笑,伸手把桑棠往怀里紧了紧,将脸贴在他的肩上,叹息一声。
他道:“这样也挺好的。”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雪又开始落了,自沙漠深处呼啸而来,最后轻轻落在白发间,隐去无痕迹。
安静沉睡的两个人,少了平日的戾气和郁气,像深雪中的一对精雕细琢的玉像。
铁慈跪坐在两人身边,微微仰起头,飞雪旋转落在她眉睫上,片刻融化,碎光闪烁,如泪。
……
另一个时空。
依旧是纷扰的管理司大楼,游行的人群,愤怒的口号,人们的脑袋上闪着各色的电子横幅。
保全人员被人潮一步步逼到台阶上,恨不得使用武力,却迟迟没有接到任何命令。
人群喧嚣至最高点的时候,忽然很多人下意识闭了嘴,转头,看向天外。
联盟最近总是灰蒙蒙的苍穹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白点。
白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穿透天际的霾云和浮灰,呼啸而至。
人群静了一刻。
这一幕,对于联盟民众来说并不很陌生——在上一次和邻近星的战争中,便有好几个城市,毁于这样的白光之中。
后来为了保全彼此,宇宙公约重新被提起,邻近星球停战,双方约定,销毁了所有核武。
联盟民众,不见这可怕恶魔已有多年了。
谁也没想到,再次见它,竟然肆虐于头顶。
“完了!救命啊!”
不知道谁发一声喊,声音凄厉,人们瞬间清醒,一哄而散。
管理司总控中心内,人们僵硬地看着面前的屏幕。
总控室内的各级终端响个不停,各种警告声尖利刺耳,越来越急促。
这些警告声在十秒之前才响起,响起之后转瞬就进入最高级别红色状态。
这意味着敌袭近至咫尺才被发现。
有人喃喃道:“……不可能。”
以联盟目前的天宫侦测系统,任何这种级别的攻击,在大气层外数万公里就会被发现,会给联盟留下足够的准备时间。
没有道理忽然出现,出现便在头顶。
除非……
一个研究员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屏幕。
那是监测大乾动向的总系统,现在那里屏幕上已经灰黑一片。
所有代表生命的光点消失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但这个噩耗还没消化掉,转眼便来了攻击。
目前联盟的侦测系统稳定,空间稳定,唯一一个不稳定的,可能形成黑洞的地方,就是通往大乾的空间通道。
那条通道为了保证能够快速来回和信号尽量稳定传输,链接的是联盟目前的政治经济中心不老城,采用的搭桥技术是新研究出来的高端技术,研究它的科学家在一开始就说过这通道的开辟和过于频繁的空间转移,会导致联盟星球周边空间不稳定,形成双向通道。
换句话说,联盟人可以撕裂空间瞬间抵达大乾,理论上大乾人也可以立刻通过这条过短的通道反击回来。
但科研人员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
在场的军官和议员们已经惨叫起来,大喊:“立即开启城市防护罩!开启防护罩!”
“不行!开启覆盖全联盟的防护罩,需要将军和议长签字,他们两人……”
说话的人戛然而止,每个人眼底都蒙上一层绝望的阴翳。
有人抬头,隔着全玻璃的穹顶,看着越来越近的那道灿烈的光。
曾今他们将那道光射向另一处国土,没有想过那意味着什么。
如今这道光回敬到了自己头顶,才明白任人宰割的滋味叫绝望。
天上泻下了太阳,携着无穷的愤怒和坚执的报复。
光亮得每个人轮廓模糊,似乎要在那一片炽烈的白中融化。
有人喃喃道:“完了……”
下一瞬。
“轰——”
……
窝里海边,人们茫然地站立着。
一路奔逃,数月绷紧的生涯,前一霎的生死相关,忽然都如硝烟散去,竟让人生出无所适从之感。
好一会儿,后续赶来的狄一苇和萧雪崖,才反应过来,狄一苇下令整军,收拾战场。
萧雪崖则奔向端木桑棠所在之地。
他看见皇帝蹲在那里。
他还没到,就看见铁慈抬起头来,指指端木桑棠,指指他,示意他负责安排。
然后她回头,看了一眼窝里海的底部。
那里散乱着无数飞车,各种摔散的部件遍地都是,隐约还能看到斑斑血痕,和残肢断臂。
铁慈这一眼看得飞快,然后迅速转头,萧雪崖清晰地看见她的眼神掠过一丝凄然和绝望。
然而她还是没有靠近窝里海,她只是轻声对萧雪崖说了句话,然后,身影一闪。
萧雪崖伸出手,才反应过来,自己右手已经没了。
空着的手腕触及空风。
原地已经没有铁慈的身影。
……
一日之后。
翰里罕之北,图兰山脚下的茫茫雪原之上。
雪原永远下着雪,一年又一年,总无化期。入目便是一片无垠的白,看久了,能看见一个小黑点。
那个小黑点,是铁慈。
铁慈在雪原上已经走了很久了,害怕雪盲,干脆在眼睛上绑了黑布,凭感觉前行。
她似乎没什么方向,也不在乎自己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有一次看见一个深谷,四周都是经年的厚冰,看上去嶙峋又寒冷,她取下黑布,凝视了很久,心想这是慕容翊掉下去过的冰渊吗?
有次经过一座雪峰,听见山中隐约兽吼不绝,她停下脚步,仰头看那如剑直刺向天的高峰,心想,那是慕容翊呆过的兽谷吗?
还有一次她在一片冰原上驻足,那里大抵曾经有很多树,留下了很多残缺的枝桠,那些枝桠被冰雪一层层覆盖,冻得坚硬,如一柄柄剑,冰冷,霜白,向天而立。远远望去,又如无数白骨,伸着绝望得五指,向天索要命运重来。
她掰下一截树枝,彻骨冰凉,她想,这是你被扔去的白骨原吗?
当年在跃鲤书院,她半夜追着慕容翊去了后山,撞见了他围杀兄长,在对谈中,知道了一些他幼时的经历。
后来她总想,不知道那些兽谷,冰渊,白骨原是怎样的,如果她有机会看见,一定会将兽谷踏平,将冰渊填满,将白骨原的白骨归葬,让茫茫雪原一片平坦,再无能伤人害人处。
她不能参与他惨痛的幼年,不能抚平他旧时的伤痛,但她想好好陪伴他半生。
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铁慈伸手,轻轻抚了抚腹部,心中无声叹息。
机关算尽,终抵不过命运无情。
身后风声凛冽,天地空旷,恍若只剩下她孤身。
铁慈却忽然回首,对着空风冷雪,淡淡道:“出来吧,师父。”
风啸得似乎更烈,吹散无数雪花,在半空悠然蹈舞,再静静落下。
无人应答,连语声都被吹散。
“你在将军手腕表上留信给我,又何必再躲藏?”
依旧一片沉静。
铁慈静默了一会,看看天色,道:“师父,你在等我午夜发作吗?”
一阵静默后,远处有人笑答:“是啊。”
铁慈正前方,十丈距离外,两块积雪的大“石头”忽然动了起来。
云不慈穿一身白色僧袍,端着一把白色的枪,手臂稳定,眼神平静,遥遥瞄准了铁慈。
她身边是面容憨厚眼神精明的大师兄,没带武器,看见铁慈,还很热情地打招呼:“师妹,别来无恙啊?”
铁慈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飞舞,凝视着面前曾经最信任亲近的两个人,颔首招呼:“
大师兄别来无恙。”
然后她看了看云不慈的枪,道:“师父是不是瞧不起朕?”
云不慈挑眉以示疑问。
“朕这三个多月被追杀,见过这玩意不知凡几,今日师父手持者,应该是最老式的那种了。”铁慈一笑,“师父真自信。”
“三月追杀,一路逃奔,经脉毁损,伤痛发作,你早已是强弩之末。”云不慈淡淡道,“若再携带高端武器,那就是我太不自信了。”
“师父为何一定要杀我?”铁慈好奇地道,“现在,你们已经输了啊。”
云不慈垂眼看了看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从白天开始,终端上便再也收不到任何信号。
这意味着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有点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点头,一笑。
“因为输了所以要杀你。否则我何以应对联盟民众的愤怒和联盟高层的质询?”
“也是,劳民伤财,徒劳无功,你无法交代。”铁慈点头,“不过抱歉,哪怕朕是强弩之末,也绝不会送上头颅,成全师父。”
“理解。”云不慈也点点头,“你我之间,无需虚伪的寒暄,不是吗?”
“是啊。”铁慈道。
然后她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样东西。
云不慈眼瞳一缩,随即笑道:“你居然还留着这个。”
那是一把银色的小巧的手枪,线条优美简洁,光泽幽微。
铁慈凝视着手里的枪,感慨地道:“是啊,之所以一直留着,是因为朕一直不知道这居然是把枪。”
她忍不住笑了笑。
想起第一次离京前去小楼,收到这个临别赠礼,阴差阳错,以为那是避孕药,还打算哪次不小心搞出孩子来,磕上一颗。
到头来,避孕药不是避孕药,她想要孩子却没有机会。
到头来,原来那是师父给她的防身杀器。
那时候,师父还是对她有几分真心的吧。
毕竟她教了她十二年,什么都教,却对属于她那个时代的武器和科技一直讳莫如深。
重明宫师徒谈判那晚,枪声响起之后,她下到地底,一路走一路带走了自己的包袱,其中就有这把用盒子装着的枪。
放在柜子的角落,落了灰尘,早已忘记。
多年后开启那一刻,怔然忘言。
或许是深情厚谊,于那一刻却如此讽刺,她凝视着熠熠闪光的枪身,想着命运的森凉和无奈。
一路血火,一路挣扎,到得此时,她不会再相信温情。
她缓缓抬起手。
手腕一转,枪口对准了云不慈。
雪原之上,师徒相对,一端枪,一持枪,互相瞄准。
“曾经听师父说过欧洲中世纪流行的贵族间的决斗。”铁慈道,“朕一直很向往。朕也很认同,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争端,最后都会归结为武力的争斗。既然如此,这场争斗不如就发生在你我之间,敬请开枪,到死为止。”
云不慈不答,枪口稳定如初。
远处隐隐有震动,地面雪花微微跃动。
铁慈浑然不觉。
她视线里只有那个白衣人影。
她的尊长,她的师父,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另一个母亲。
她的,生死仇人。
手臂平举,校正准星。
轻薄小巧的手枪,应该比不过对面那支枪管都比手枪大三倍的长枪。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砰。”
两声枪响,因为完全同时,合为一声。
有人身影一晃,有人伫立不动。
雪原上雪花飞散,上空纷落的雪停了一停,如白帘忽然被无形的手扯动,出现短暂的真空。
相距十丈,各有血花爆开。
落雪地如艳梅葳蕤。
风从雪原尽头奔来,携碎雪贴上铁慈的脸。
铁慈依旧站着,肩头一团殷红不断扩大,再顺着肋侧,滴落雪地,留下一个个深红的小洞。
地面震动愈烈,远处积雪如翻浪滚滚而来。
铁慈看向云不慈,眼神掠过一丝疑惑。
她也依旧立着,脸色似乎白了些,身前有一滩血,但衣服并没有破碎,以至于铁慈竟然不能辨认她伤在了哪里。
血量看起来也不多。
她轻微地吁一口气。
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对面,云不慈笑了笑。
道:“你好像并没有失去行动能力。”
铁慈不答。
自从端木在她体内渗入内力之后,她以药力勉强维持着的经脉彻底崩毁,她不再受午夜那一个时辰的罪,但也从此没有了受罪的机会。